第六章 天生杀人狂

  他知道自己在孙收皮的监视下,是断断输不得的。

  因为“山狗”就是相爷的耳目。

  不过,在怒愤之余,司空残废也有少许暗自的庆幸:幸亏不是自己第一个闯了进去,否则,万一就折在这两个黄口小儿的手下,当真是情以何堪!

  是以,他怒吼以助气势。

  可是他并不莽撞。

  也不失却理智。

  他要的是床上的人,而不是这两个人小鬼大的小子,所以,他一步就抢了过去。

  22.傻鱼

  房间很大,也很宽阔——这恐怕是日后著名的客栈也演变成房间细窄,狭仄得可怜如一块豆腐干的住客所梦寐以求的。

  这偌大的房间,司空残废只一步就到了床前。

  他正要有所动作,却先有人己有所动作了。

  那人也没什么动作。

  他好像只跨了半步——不,只半个小步,已拦在他的身刚。

  那人满脸大胡碴子,眉粗,眼大,却穿着红裙子:幸好,他迁是内里穿了裤子,不过,却着了一双红色绣花鞋。鞋面上还编织着绣金烫锭的鸳鸯戏水蝴蝶双飞图样儿;发上还居然别了一朵大红花。

  司空残废怒道:“小鸟高飞你还没远走高飞?”

  高飞咧咀一笑,牙齿又黄又哨:“司空残废?早已又残又废!”

  司空怒叱:“你这算什么鸟!?说啥子鸟话!?”

  海碗大的拳头,一拳就打了过去。

  别看他偌大个子,出拳却快而轻灵,拳风竟发出“哔”的一声。

  ——一般厉害拳风多是虎虎、呼呼、霍霍连声,只有尖兵锐器,才会发出破空的尖啸。

  只听高飞笑着回应:“我嘛?小时了了,大时大了,老时老了……”

  “了”和“鸟”二字同音,高飞一闪身,避了一拳。

  ——司空残废大跨步,横马又打出一拳,喝道:“我要你死时死鸟!”

  高飞闪身又是一避、回应道:“你却是死时残鸟,活悔废鸟!”

  ——“鸟”当然也有指“那话儿”的意思。

  司空听了,更是暴怒,一口气又连横进击了七八拳,拳风一记比一记快,一拳比一拳的风声更尖更锐。

  他进一步,打一拳,跨一步,再打一拳。

  他的立意是这样:“小鸟”高飞是个大夫,在王小石主事“金风细雨楼”时期,树大夫已殒,楼子里和“象鼻塔”里若有任何兄弟遇事受伤,如果不是请树大夫的胞兄弟树大风医佑,就是请这高飞来治理。

  所以,这人显然是站在相爷对立面的。——谁敢跟相爷作对。

  谁就得死!

  打死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等于许多“金风细雨楼”、“象鼻塔”、“发梦二党”等各叛党里的叛徒一旦出事,都少了十救活他们的人了——杀一人如杀千人,这是大功,也是快事。

  所以司空残废决定施“开阖神拳”打杀这个人。

  不过,结果似乎很不对劲。

  也不对路。

  他迈一步,打一拳,按照道理,早已到那边了,可是,一直打了十九拳后,司空残废这才发现:几乎已给“迫”出了门口的,是他自己!

  小鸟高飞还在飞。

  在飘。

  他的身形在窜高伏低。

  他的领裙飘飘袅袅,倏忽莫测。

  ——他就像水中的一个气泡。而自己却像条傻鱼,在追逐一只全无意义的泡沫,还追出了水面。

  鱼一离水岂能活!?

  他一旦发觉不对劲,立即就动家伙:“家伙”就是兵器。

  他的武器是:鞭。

  不是一条鞭子。

  而是两条。

  而且还是两条不一样的“鞭子”:一条长的,足一丈二尺三,是盘扭绞缠生编死织的大蟒鞭,一拿在手,方圆三丈八,全是鞭影风声,破空划风,抢锋樱锐!

  另一条则是短的:十八节凹凸多棱六角虎纹护手金鞭。

  一长一短。

  他左手舞长鞭,如同灵蛇出洞,右手使金鞭,步步扣杀,连小鸟高飞也禁不住喝一声彩:“好!”

  好字一出口,长鞭濒到哪儿,他便飘到哪里:鞭梢扫到那里,他偌大的身形便像一张纸,一条羽毛似的,跟着飞到那儿去。

  ——他的身法竟比鞭风还灵、更轻、甚至还更不可捉摸。

  司空残废知道这大开长鞭只怕仍是奈何不了这个小鸟一般的怪医。

  他只有缩短距离。

  他的鞭影,不是愈舞愈长,而是愈使愈短。

  短得正好让他可以使金鞭打杀这顽敌之时,他就会出招,使出他的“杀手鞭”:——“大开神鞭”其实只是他的幌子“大阖金鞭”方才是他的看家本领。看家本领当然是用来看家的——不到最后关头,是决不轻使的。

  鞭影在缩短。

  鞭风更锐:十尺、九尺、八尺……七尺……六尺余……六尺……五尺多……五尺!

  眼看他就要使出金鞭:一鞭打杀高飞!

  23.失魂鱼

  司空残废是一个给人目为十分粗豪的人。

  ——作为龙八太爷身边“三征四旗”之一,而且还是首席的他,一早已自认为:决无法与当年名震天下、铄绝古今的“三正四奇”:“长空神指”桑书云、“天羽奇剑”宋自雪、“东海教主”严苍茫、“大漠仙掌”车占风,以及少林天象大师、武当大风道长,恒山雪峰神尼等人相媲,所谓“三征四旗”,也不过是东施效颦,徒具其名而已。司空残废有自知之明。

  ——他们的称谓,不过要在相爷爱将龙八脸上贴金而已。

  人多以为高大粗豪的人不会有细腻的感情,这当然是错觉。

  他是有思想的。

  偶尔也多愁善感。

  他甚至认为他的鞭风就像一个又一个,一场又一场的梦影。

  梦是幻觉。

  一鞭逐一鞭的打下去,像杀了一个又一个的梦影。

  生活岂不是也如鞭子,岁月就是那鞭风,把人迫使向一个地方前进吗?……虽然,吃挨鞭子的滋味并不好受,但一旦停止了鞭挞,生命终止了前进,那活着还有何意义?司空残废也是人。

  人是有感触的。

  ——有时候,他也会在杀人之余,徒生许多感慨。

  但感触并不能取代他的行动,他的行动是杀人,杀人是他的职责所在——要知道,感慨至多只能是杀人之后的余兴,只是点缀、甜品、不能当主题、主食。所以,感受不妨,但入还是要手的。

  ——尤其像面对“小鸟高飞”这样的敌人,若不能马上打杀,留着必然祸患无穷。在江湖上,有时候,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扼杀,在武林中,有时是非得要你杀我、我杀你不可的,要不然,就只剩下任人宰割、予人鱼肉的份儿了。

  司空残废当然不想落得如此下场。

  他要即时打杀小鸟高飞:像他平时所作的,打杀下一个义一个的敌人,也打散了他少时一场又一场本来少怀壮志、本存善念的梦。

  梦是不实际的。

  杀人却不。

  杀人是残酷的事。

  现实也是。

  ——人要活着,本来就是件残酷的事,因为他要做出许许多多毁碎梦幻、泯灭人性的行为,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让人不能活下去自己才能活下去,这岂不是生存最大的奇中之一?

  眼看敌人近了。

  ——慢慢接近他招式里所布下的圈套了!

  小鸟高飞迂回曲折,但仍是愈飞愈低,愈飞愈近。

  鸟若飞到高空,那是难以射落的。

  鸟飞在远处,也无法擒获。

  除非鸟飞到近处、低处、觅粮啄食。

  司空残废就是等待这个机会。

  高飞显然也要制住他:这就是高飞的“粮”和“食”。

  同时也是司空残废所设下的“陷阱”。

  他外形庞硕莽烈,但其实并不似其外形的有勇无谋。

  他们三师兄弟命名为:司空残废、司徒残和司马废,听来令人发毛,其实,也是他们“大智若愚”的一种表达方式。

  他们先后跟从过元十三限、蔡京和龙八。元十三限是武学上的绝世之才,在武艺修为上之创新驳杂,只怕犹胜诸葛小花,只不过,他的心胸狭厌,不太能容人。作为他弟子的,若有才干,最好能忠心恭顺,唯命是从,不然的话,还是表现得比较鲁拙莽撞、愚苯懵懂一些,较不招恶。

  蔡京看似能容人,容物,实是利用他人为他效劳、若无利用价值,便将之废了;同理,若有威胁到他,也一定将之毁了。

  龙八受宠于蔡京、童贯、王黼等人,不过论武功未能成一家一派,跟多指头陀等人尚有一大段距离,论官职则远逊于李彦、朱励等人,只是蔡京身边一只“忠狗”。是以,若在他身边任事,还是不要大招摇、招风的好。

  “大开大阖三神君”三师兄弟的确是复姓为:司空、司马、司徒,至于气字,则反而是自己取的。

  ——取这样的卑微的名字,常使蔡京、龙八、元十三限等人当作是笑话、笑料、笑谈,反而有助于他们受宠——因受轻忽而得重用。

  这是“欲升先挫,欲扬先抑”,三神君外形高大威猛,在这些大官、太尉、大字师前,有个可怜兮兮的名字,莽烈的外形,反而不受人嫉,便于升官发财。其实,他们师兄弟三人,私下早已暗约,矢志矢言:有日若能飞黄腾达,能号令天下,不必再仰人鼻息之时.他们定要恢复自己原来的名字:司徒残原名为司徒今礼。

  司马废本名是司马金名。

  司空残废本名也不是真名,他原名亦桦。

  但武林中已几无人知其原本名字,只知司马废、司徒残、司空残废是大名鼎鼎、威名赫赫的“大开大阖三神君”。

  不幸的是:司徒、司马、均已殆。

  现在只剩下了司空残废。

  他正用他名字一般的技俩,欲擒放纵,以进为退,诱敌迫近。

  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已近力尽。

  他的蟒鞭已愈使愈乏力,鞭风愈来愈短。

  敌人愈逼愈近,而且,已快要下手对付他了。

  他就是要敌人逼近。

  一旦逼得够近,他就下手一鞭:“快马一鞭,金鞭如电”!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人逼近危险,有时不是因为要冒险艰难,而是以为进入安全地带。

  安全有时候以危险的面貌出现。

  极度危险里也有绝对安全。

  太好貌似大忠,大忠有时以大奸的作风出现。大恶和大德,有时是孪生兄弟,一刀两面。

  ——有时候,所谓为国为民其实不过是为自己;有的人,改革只是为了保命,革命不过是因为私情。

  刀丛里有诗。

  绝崖后有花。

  烈火中有流动的金。

  不变的是岁月,老的是脸,变的是心。

  长鞭的尽头有金鞭。

  时候到了!

  时机至!

  司空残废有理莫理,一鞭就砸了下去!

  眼看要着——不料,高飞倏如一只小鸟般遽飞而起!

  “轰”的一声,鞭砸了个空,屋顶却穿了一个大洞:瓦片、木石不断落下、打下。

  司空残废一时视野迷蒙,一面挥鞭狂护身,挡格以簌簌落下瓦士。

  这时候,他对面就出现了一个小伙子。

  小伙子用他一双小手向他出了手。

  隔空出手。

  那当然不是“劈空掌”,也不是“隔山打牛”——陈日月还没那样的火候。他隔空向司空残废发出了暗器。

  他一气发得也不算太多,只十七、十八枚——当然也不算、决不算是太少了;种类也不算得少:约莫五六种。

  可是,这时际,加上落瓦、落土、落石、落木,也真够“开阖神君”司空残废穷于应付的勒。这时候的司空残废,左支右细,手忙脚乱,像一条失了魂的鱼。何况,破瓦残垣里还夹杂了暗器。

  司空残废大吼一声,他左手金鞭,立即舞个滴水不透,右手长鞭,却仍能直逼丈外的陈日月。

  这一下,反击得十分突兀,连陈日月也禁下住叫了一声:“来得好!”

  他退。

  疾退。

  长鞭如蟒,吐信直追。

  他退,鞭追。

  急退,飞追。

  一退一追。

  退到头来、陈日月已挨近床边,他已退无可退。

  可是鞭梢已然追到。

  鞭风破空。

  尖啸,厉嘶,竟似比剑尖还利。

  鞭影已罩在陈日月那一张俊俏的玉脸上。

  陈日月脸上阴晴不定。

  他己无路可退。

  ——该怎么办?

  看来,陈日月是遇险了。

  不过,世间愈重大的成就,都是来自愈重大的危机。甚至可以这样说:要成就任何大事,都得要冒相当危险。

  ——有时危险得足以致命。

  人生在世,唯一拥有的,其实只是自己的生命。

  没有命、就活不了。

  只不过,人是应该力活而牛,而不是为生而生的。

  为活而生,就得要活得欢,活得有感受,甚至应该要活出非凡的意义来。要活得有声有色有意义,便得要冒上失败之险。

  失败是必然之事:——甚至可以肯定:没有失败,根本就不会有所谓的成功。所以不要怕失败。

  害怕失败,就是恐惧成功。

  ——成功无疑是件叫人愉快、欢悦的事,谁都不会怕它,是不?

  偏偏就有人要逃避它,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不想面对成功之前必须也必定、必然也必经的失败。

  这就令人惋惜莫已了。

  失败只是教训,也是经验,没有这些,人类今日生活得跟猿猴、牛狗无异。失败不等于就是输了。

  一件事失败了,只是还没成功而已,它不是输了,至少,它没输掉的是你的;意志、才智和决心。

  还有这些,总有一天,加上恒心、毅力和幸运,你就会赢。

  有一日,你便成为大赢家。

  输也不是失败。

  决不是。

  譬如赌博:你赌输了,可能只是不够运气,也可能是不够沉着,或不够本、不够冷静、或收手不够快而已。

  很多人赌博,输了就怨天骂地,说自己倒霉,运气坏到了顶点,内疚、懊悔、恼恨、怨艾,自责,无精打采,垂头丧气,找人出气,甚至一死了之。

  错了。

  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就算你不知好歹,不懂进退,倾家荡产,也没啥大下勒。只要还没死,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

  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既赢不了,戒掉就是了。

  输不一定是坏运。你赌输了,只要在从事别的事情上仍然肯付出一流的心力与精力,一样可以成功,也一样可以有成就。

  输赢只是因果。现在你得到的,可能是前世你失去的,也可能是来世你将失去的。得愈多,可能失愈多。失愈多,在另一方面而言,也可能得更多。也可能赢的,其实是你过去失去的,输的只是你未来本来应有的钱。

  是的,输不足为耻,赢不足为豪;每次输均一定心忿不值,其实不必不平,这是正常的,人皆如是,有谁会说自己会当输的?每场赢也不必高兴,你今天赢的,可能已埋伏下你明天的惨败,使你以为一时的幸运足以为惜。

  就算是豪赌,也是好事,如果你善于将之当作一种经验。

  那就相当宝贵:有什么比一掷万金在弹指间便使定富贫更过瘾、痛快、也无瘾、痛苦的事?只有这种大赢大输才读一个真正高手在人生的刹瞬间悟道、了却梦幻空花之执。不到地狱走一遭,岂知人间疾苦?

  堪于比拟的,大概只有武林间、江湖豪士的决战、比斗、生死一搏了。

  那也是大死大生才能大彻大悟。

  就连风花雪月、声色犬马亦如是。要真正彻底成道,不一定也不必要在深山大泽,而是应在人间地狱。

  所以输了,不等于失败。

  输的只是钱,记住,别把人格和心,都一齐输掉了。

  那多不值。

  ——一个不怕输,也享受失败的人。

  本身就是一位常胜将军,一个成功的人。

  失败只是尚未成功。

  那么说,陈日月呢?司空残废呢?

  他们现在己各给迫入了险境。

  谁将惨败,谁能反败为胜?

  ——谁只是输了,还是死了?失败了,抑或是终于能战败了失败,取得成功和胜利?

  24.落雨,落鱼

  陈日月退近床边。

  退无可退。

  ——再退,只怕就要踩在天下第七的身上了。

  天下第七的伤才刚止了血,使之暂不致恶化,也保住了性命,可是,任不是铁打的人,受了这种伤,必是十分衰弱、脆弱。

  不但不经打,也禁不起践踏。

  可是陈日月却做了一件事。

  他连被带裔抄起包裹着,床单仍透湿着血渍的天下第七。

  往鞭梢一迎!

  他就用天下第七来挡这如狼似虎、追风卷云的一鞭!

  ——你们闯进来,目的只不过是要救这个人!

  ——好!就看你敢不敢将他一鞭打死!

  打死了人,就救不活了,你们任务就形同失败了!

  所以陈日月有恃无恐。

  ——谅他们也不敢下毒手!

  他双手一抱,揽起了天下第七,往鞭锋一迎:有种,就打死他吧!

  如果收鞭,他就随鞭势欺入中门,甚至把天下第七空投了过去,看司空残废如何应对、怎样接招!?

  陈铜剑可谓胸有成竹。

  可是成竹在胸,不等于已成事。

  司空残废的确好像没意想到他有这一招。是的,鞭势确是在半空顿了一顿,挫下一挫,也缓了一缓。

  缓是缓了,但没有停。

  只那么慢了一慢,鞭尖依然卷噬陈日月——甚至不惜将天下第七也格毙于鞭下;而且,脸上还在这刹瞬之间,展现了一种得偿所愿、正中下怀的狞笑。

  这一刹,陈日月也暗道不好。

  不妙。

  看来,是算错了!

  ——谁道,这些人闯进来,竟不是为了救人吗!?

  在这刹那间顿悟己迟,眼看天下第七的脖子就要给鞭子打个稀烂,可是,天下第七的头、突然换成勒一把剑。

  鞭子就缠在这把剑上。

  剑是铁剑。

  司空残废怒叱,全力收鞭。

  剑在叶告手上。

  叶告是个少年人,可是臂力奇大,司空残废扯之未动。

  剑是铁剑。

  人像铁人。

  司空残废正发力力扯,陈日月已老实不客气,双手一张一合,又是十七八件暗器,像落雨一般向他招呼了过来。

  司空残废确有过人之能,他以金鞭格、砸、扣、锁、硬生生把暗器一一汀落,另一手依然不放开仗以成名的蟒皮鞭,仍要把叶告扯拔过来。

  ——要是真的暗器,那还算好。

  更糟的是:有的“不是”暗器。

  ——至少不能说是“正统”的暗器。

  因为这些“暗器”中,除了铁莲子、七棱镖、五花芒、透骨钉之外,还有一些可谓稀奇古怪的“东西”。

  其中有拖鞋、袜子。

  甚至还有毛虫和鱼!

  ——试想,陈日月一扬手,天上地下,都落下了一陈骤雨似的,有的竟是一条条的活鱼!还有的毛虫,壳黏贴在金鞭上,挥之下去,那可真够瞧的!

  司空残废一时哇哇大叫,心烦气躁之间,不免吃了一两软的暗青子,一乱神间,又着了两记真的硬的尖的利的暗器。

  这一来,难免吃痛、露了破绽。

  偏在这时,小鸟高飞却遽降了下来。

  红裙遮脸。

  袜子罩头。

  司空残废及时避过了迎面一脚、但手腕仍是遭高飞一脚踢个正着,金鞭脱手飞去。这还不打紧。

  却也就在这时候,他仍在发力牵扯的长鞭,也不知怎的、叶告好像把桩不住,一扯便如飞地给他扯了过来。

  而且还是飞快的扯了过来。

  司主残废已知不对劲,但他金鞭已失,无法防可,长鞭又为叶告所控,借力反欺,趋势而入,司空残废正要聚精会神对付这小子的铁剑,却乍见对手身形一矮,一出脚已踹中了他。

  别看这只是少年叶告的脚,却足以把司空伸君踢飞起夹,穿墙过壁,一路摔摔跌跌,滚滚到了楼下。

  叶告这一脚,把司空残废也踹飞出去,跟陈日月这一手“落鱼手”神乎奇技的暗器一样,足以名动江湖。

  司空残废当然有所不知:叶告年纪虽小,腿功却极老到——当然了,他的授业恩师,毕竟是四大名捕中脚法第一的追命:崔略商!

  司空残废这一路滚了下去,使得楼下搞乱的钟午、黄昏等人这才真正的绝了望。连“主头儿”也如此夫利,只怕此次行动己无望矣!

  三人刚联手打退了司空残废和他的得意门生于寡,于宿,正一同望向剩下的一名敌人:孙收皮。

  他们真的有些“意犹未尽”,因为作战方酣,且连连报捷,可以说是,正打得兴起,还未过尽了痛,只见技痕,又觉手痒,颇想胜完再胜。

  但看“山狗”孙收皮的样子,却似无意接战。

  他只是观战。

  也观望。

  特别是向那床上的人,一度给陈日月“抄起”当“挡箭牌”的天下第七,观看得十分仔细、入微。

  这时候,因为速然移动的关系,本来铺在天下第七脸上和裹在身上的被褥,有部分已散落了下来,掀翻了开来。

  孙收皮可一直都没有出手相帮:对司空残废和于寡、于宿的遭狙和反击,他完全没有插手,好像他跟这些人不是同一路子的,只是像在酒楼茶馆里偶然碰上的人客,在同一张桌子上“搭柏”而已不过,他只是没有出手帮“开阖神君”师徒三人一把,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动手。有。

  他是有动手的。

  是。

  他是有出手的。

  他动手很快。

  快到无伦。

  他收手也很快。

  快到绝伦。

  快得不像是曾出过手。

  他出手很怪。

  他不是向小乌高飞、陈日月、叶告任何一人出手,而是向天下第七!

  那一刻,正是陈日月图以天下第七来搪住司空残废的攻袭,而叶告正吃住了司空的长鞭,高飞正踢飞开阖神君的金鞭之际。

  他就突然得像突如其来似的,突然就掠到了陈日月身前、突然出手,突然做了一件十分突然的事:他一手就抓了过去——向天下第七。

  25.凄凉的鱼

  倏忽。

  ——如果要形容孙收皮这一次出手,大概最贴切的、就只有这两个字。

  如果这一手抓向陈日月,他是不是能躲得过?

  答案是:陈日月根本没察觉对方攻出了这一抓。

  直至叶告事后跟陈日月检讨的时候,才道出孙收皮曾攻出这一招,陈日月也才知道“山狗”已出了手、出过手,而他居然没发现,也未瞧见。

  要是孙收皮的这一招是叶告,他又能否招架得住?

  回答是。

  叶告原来一直不知道孙收皮是何时及从何方向探近来、探过来的。

  也就是说,他只来得及瞥见孙收皮倏然出手:出手就是一抓——可是他事先并未察觉孙收皮已然掠了过来,正如陈日月只知道孙收皮欺了近来,却不知晓他已出了手、抓了那么一抓一样。

  ——是的,如果孙收皮总管这一招若是攻向叶告或陈日月的话,您想他俩能避得了吗?

  不过,孙收皮在展动身形飞掠及出手一抓之际,小鸟高飞则正腾空飞起。他居高临下。

  ——也许。他“飞”得那么高,并不是为了要躲避司空残废的攻势,甚至也不是为了要撞破瓦面的碎砾扰乱其防守,而是为了要监视和牵制孙收皮的攻势?他从高处看下来,对孙收皮飞掠、出手,他都历历在目。

  不过,他虽然明知孙收皮己掠起了身子,出了手,但他仍是来不及阻止。——看见,并不等于能阻止。

  幸好孙收皮攻的不是叶告,也不是陈日月。

  而是天下第七。

  可是,在这一刹,急降而下正要对付司空残废的高飞,心中却有一种古怪且奇异的感觉。

  他的感觉来自皮肤。

  他的肌肤竟炸起了鸡皮疙瘩小鸟高飞凭过人医术,加上腿法,轻功,成为江湖三绝,有人甚至称他为“小追命”,盖因为他轻功、腿功,部能与追命媲美、比拼,而在歧黄之术方面,可能犹有过之。(虽然他自己就从不敢承认这个赞誉)。他以练身法之胆大(有人以为轻功高的人善于逃跑,必定胆小,其实决不然。要练上好的轻功,得飞檐走壁,窜高伏地,非过人胆识根本练不成,也不敢练),医道之小心(对症下药,把脉判病,非得要精明细心观察不可),称颂江湖,成为这一干既非官道也不是绿林的道上哥儿们的生佛、首领,今日,却不知怎的,乍见孙收皮只这么一动、一掠、一出手,尽管都不是冲着他的,他已有点不由自主的胆战心寒、头皮发麻了。

  为什么?

  他也说不上来。

  只不过,他从高处俯瞰,可以看见孙收皮的头顶。

  不,头皮。

  孙收皮已秃了顶。

  他的头发口贴着两鬓衍生,头顶及近额处,已空出了一大片青白色的头皮。他头上清晰的凸现了两个发旋。

  ——这两个发旋所形成的滑纹,让居高临下的高飞乍看起来,配以稀疏的发根,好像这人头上,还有另一副五官、另一张嘴脸。

  如此而已!

  除此无他!

  可是,胆大心细的高飞就只瞥了那么一眼,不知怎的,就觉得心有点惊,魄有些动,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至他揉身欺近司空残废,趁他分心要对付叶告和陈日川之际,踢出了他的“裙里脚”之际,心中仍盘旋着这个不解之惑:——他到底是谁呢?

  ——怎会使自己如此震怖?

  当他们三人联手,把“开阖神君”司空残废也打飞出房外后,战志旺盛,意犹未尽的三人中,久历江湖、屡经战阵的高飞,心中依然有些耿耿之疑。

  可是孙收皮明显的不想打架。

  他身形只动过一次,伸出过一爪——甚至也不是攻袭,只掀开了缠裹在天下第七脸上的毯子,就立即收了手。

  看起来,他的笑容像是个爱好和平的人。

  他一个人独立在一旁,像一条孤独而不太合群的鱼,神情间还带点谦卑的凄凉。——那跟高飞在居高临下俯瞰时所看到剽悍、狂暴、整个躯体的骨胳似可在刹瞬间扭曲、发胀的形象,有很大的不一样。

  这时.司空残废已“飞”出去了。

  天下第七已跌回床上,被褥全都散落在一地。

  陈日月、叶告、高飞分三个方位,盯住了孙收皮。

  孙收皮却和善地笑了起来,边摇着手、边很谦卑的走向前,边打恭作揖的道:“我们弄错了”。不好意思。原来不关我们的事。我不是来打架的。我只是来旁观的。你们慢打,我先走了。”

  他就这样走过去了。

  毫无敌意的走过去。

  全无防备似的走了过去。

  走过去叶告那边,拉拉他的手。

  走过陈日月那儿,摸摸他的头。

  又走到高飞那儿,拍拍他的肩膊。

  然后他才拍了拍手,漫声说下一句很特别古怪的话:“流——鼻——血——”

  这些动作看来都很寻常:去拉拉人手、拍拍人肩、摸摸小孩子的额头,自然都无甚特别。

  可是,在这时候,对叶告、高飞、陈日月做出这种举动来。

  就很不寻常,极不平常。

  因为他们正在对敌中,而且是敌对着。

  以他们三人的警觉和身手,没道理在这时候任由孙收皮去碰触他们的。

  他们大可闪躲,或者还击。

  甚至就像对付于寡、于宿和司空残废一样,联手将孙收皮踢出房外。

  可是他们都没有那样做。

  原因只有一个:他们不及反应(包括闪避、反击或阻止),孙收皮已摸、拉、拍着了他们,然后就身退。

  他们三人中,没有一个受伤。

  孙收皮显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所以出手全不蕴内力。

  他只是“善意的”跟他们拉拉手、摸摸头,拍拍肩膀,然后就转身去。

  他要的是置身事外。

  他倏然拉手、摸头、拍肩,又倏然而退,等于再度印证了小鸟高飞心中原来就存有的疑惧:眼前的这个人,绝对是一个疑团:他像一条毒蛇,又似一把烈枪,更好像是一柄有毒蛇缠绕的厉枪,可刚可柔,能软能硬,时而静若朽木,又时而择人而噬。冲而言之:可怕!

  ——那决不止是一条凄凉的鱼!

  26.摸鱼

  孙收皮看去依然像是一条凄凉的老鱼,可是,刚刚他碰触了这三个刚获全胜的高手,就像轻轻伸乎在缸里摸了摸三条温驯的鱼。

  而且,就在他漫声喊出了那一声看似全无意义的“流鼻血”三十字之后,“名利圈”楼下食肆中,突然发生了好一些异常的事件:有一台的客人,本来在饮杯茶,吃个包,刚填得肚子涨饱饱的,又刨着片西瓜,一边在聊天谈笑,且在发生了钟午利明吴夜黄昏出手找碴的事情后,就一直注视、留意着,但也并没有即时离去的样子。

  却就在楼上传来那一声,“流……鼻……血……”之后,这张台的三个客人,立即站了起来,匆匆付账,临走时还掩着鼻子,说:“我流鼻血……太燥热了……失礼失礼,不好意思……”

  不止是这一格的人。

  还有别桌的客人:其中一个,打扮成商贾模样,跟几名常来“名利圈”吃吃喝喝的客人,正低声谈论自二楼摔下来的大汉之际,忽听“流、鼻、血”三字,也长身而起,抛下一句:“对不起。咬破了唇疮,流得一咀的血,得先走一步……”

  就这样走了。

  另一桌子的人,本来在呼卢喝雉,行酒猜令,见鱼姑娘和四个不速之客起了冲突,便收敛了一些,隅隅细语,本来看似要上前帮鱼天凉和盂老板等人一把,一见四人亮出了名号,便不敢造次,只袖手旁观,而今一闻“流——鼻——血——”此一长吟,其中一人,忽然立起,匆匆说了一句:“我流牙血。牙痛。

  告辞。”就走了。

  其余三人,也为之错愕莫已。

  不只这几人,其他几张桌子的客人,也有两三人,其中有男有女,忽然匆匆离座,各自交待了一句:“我流鼻血。”“我旧创流血。”不等,就离去了。

  一下子,店子里离开了约莫两成的人。

  孟将旅脸容一肃,道:“看来,他们没有真的动手,要不然,我们还是低估了他们,难保要吃不了兜着走。”

  其实他协助叶告和陈日月,把天下第七搀扶入房后,就发现了有不速之客正自楼上、楼下不同管道各有图谋,各怀鬼胎,但都要进入第十九房。

  他深知陈日月和叶告虽然只是小孩,但决非一般人想像中那么容易应付,何况,还有江湖经验丰富的小鸟高飞在主事大局。

  是以,他迅速离开了十九房,转入了对面另一房间,逗留片刻,就赶下楼去,正好凑上鱼好秋和鱼头、鱼尾,正跟“四旗旗主”对骂得剑拨弩张之际。

  不过,鱼姑娘几乎不用他和何火星相助、已然用三枚“女人针”、半支“一喷发情剂”,定住了钟午、黄昏和吴夜,也吓往了利明,甚至连鱼氏兄弟也只是幌子,用不着真的动手。

  可是,在忽闻楼上一声长吟:“流鼻血”之后,居然在在楼下食肆中发现有这么多立即撤退的疑人,可见这一次对方的行动,远比想像中庞大、周密,而且重视,强势出击。

  ——却偏偏又在并无真正发动的情形下撤去!这点也许更加令人迷惑,但在孟将旅而言,却猜着了几分,压力却又更添几成。何况,座中仍然有些来历不明的人,未知敌友。

  在一旁的何车却咕味道:“他们来人是比预想中多,但我们的也不少——而且,他们看来并不团结。”

  到这地步,利明只好以一扶三——说真的,那也可真不容易——扶走了备中了一针的吴夜、钟午、黄昏三人。

  临走时,利明说了一句狠话:“妖妇,我们会再来找你的!”

  鱼天凉却柔声软语的回了一句硬话:“到时候,你大爷可更要一目关七了!别忘了,小女子是女人心,海底针呀!”

  这四名旗主狼狈而去,却似跟那些闻“流鼻血”而走的各路人马并不相干似的。一时间,“名利圈”里,去的人多,来的人少,但起落次第间毕竟引起了些混乱,往来比肩,越座挪踵,有的喝彩举杯,为鱼姑娘等人退敌而庆贺,至于司空残废和于寡、于宿也磨磨蹭蹭的跄踉而起,满腔痛楚之意,满目恨色,却听陈日月扶着楼上栏杆下瞰,故作大惊小怪的叫道:“神君!我看到神君哪!”

  原来司空残废外号就叫“开阖神君”,在武林中本颇有地位,多尊称他为“神君”,而今却当众摔跌得如此狼狈,偏生是向好促狭的陈日月又大呼小叫,令司空残废更满不是滋味。

  三人互相扶持而出,忽听人星都头何车倏地一声叱喝:“停步!”

  三人陡然止步,脸上都出现尴尬之色。

  ——他们都已负伤,看来,楼下尽是“名利圈”中好手,只怕比楼上的更不好斗。但他们随即发现:何都头叱止的不是他们三人。

  而是另一个穿着非常得体、非常光鲜、非常堂皇、仪容举止都非常令人好感的汉子,正趁这人客仓促上下出入的节骨眼儿,已悄悄的潜上了二楼一就只差三级,他已上了楼,但看来大意烦躁的何车都头,却叱住了他。

  那人也不慌忙,右手把着剑柄,悠然转身,含笑问:“你叫我?”

  何车不耐烦的叱道:“是谁让你上楼的?”

  那人笑道:“我的房间就在上面。”

  何都头“哦”了一声,鱼头眼珠子机伶伶的一转,便问:“请问客官,第几号房?”那人顿了一顿,笑道:“十七。”

  鱼尾漫声应道:“原来是十七号房——就住十九号房对面的那一家?”

  那人陪笑道:“才住不久,店家小哥都认不得在下了。”

  鱼尾也陪着他陪笑的笑道:“是呀——可惜,十九号对面的号码不是十七,而是十八……真可惜啊!”

  那人一时笑不出来了。

  不过,才怔了怔,又笑道:“小兄弟利害。我是上楼探朋友来的。”

  这回鱼头沉住了气,又问:“朋友?住第几号房呀?”

  这次那人回答也很老实:“十九。”

  27.流鼻血的鱼

  何车笑了。

  他的眉毛也像火烧一般耸了起来。

  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像人笑——火在未干透的柴薪上,刚好把薪木内的水份全迫透出来后,正尽情燃烧之时,火舌和火焰便会交织出这种痛快得近乎痛苦的声音:“十九号房住的是你的朋友?”

  那人想了想,才回答:“可以这样说。”

  何车道:“你的朋友姓什么?”

  那人静了静,才答:“都是老朋友了——大家都习惯叫他的外号,很少记起他的姓氏。”

  这回到孟将旅接着问:“不是姓高的吧?”

  那人笑说:“当然不是。”

  “不是姓叶的罢?”

  “不是。”

  “不是姓陈吗?”

  “也不是。”那人这次只好说了:“他……好像姓文。”

  “你说的这个姓文的,他虽然是你的朋友,”何车一点也不客气的说:“但他却是我的犯人。”

  “我不是要救他,我只是要见一见他,说几句话,”那高尚的人道,“你大可放心。他欠了我一些东西,我只是要他交待几句罢了。决不会碍你的事。”

  孟将旅反问:“他欠你什么东西?很重要的么?”

  华贵的人回答:“也不是什么贵重的……只是家族里的一些账。”

  何车皱了皱火眉:“家族?”眼睛却亮了,像点起了两把火,“如果每个人都说是他的朋友,而他的朋友偏又特别多,一天来上一两百个,每个人都只跟他说上几句话,算一算账,那也很够难的了——可不是吗?”

  高贵的人依然不放弃。

  看来,他也不是个易放弃的人。

  他像个公子哥儿——但公子哥儿里也有坚毅不屈、坚持己志的。

  他好像是属于这一类。

  所以他还是勉强笑道:“毕竟,我跟他的关系,还是有点不一样,也许可以通融通融。”

  孟将旅道:“你不是说:你跟他只不过是朋友关系吗?那太普通了。四海之内,都是朋友。”

  高雅的人强笑道:“除了这个,我们还有别的一点关系。”

  “什么关系?”

  贵气的人有点笑不出来了,却仍然没放弃:“兄弟。”

  何车道:“哪门子的兄弟?”

  那人虽然百般不情愿,也只好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

  何车跟孟将旅相顾一眼,一齐开腔:“那你就是‘富贵杀人工’文随汉了?”“江湖误传,决不可信。在下连自保也堪虞,哪有杀人之力!”

  那人叹了一口气,接道:“天下第七原名文雪岸,他确是我同胞兄弟,敬请通融则个。”

  孟将旅听了,眼睛却往酒楼大堂里瞧,一面说:“这样听来,就人情人理多了。”文随汉觉得对方有些动摇了:“兄弟相见别,本来就合情合理嘛。”

  盂将旅大致已订量、估计了场中仍然未走的来客,心中有了个底儿:“名利圈”里,大致上还有十一抬三十二名客人未走。

  这些人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部分是伙计,还有在这儿讨饭吃的隶属于鱼姑娘的“姊妹们”,以及厨子、伙头等,大约有四十二人。

  这大都是熟客、熟人。

  原有些不太相熟的人客,随着楼上那一声“流鼻血”的暗号之后,那些“不速之客”都像缸里刚开了引渠通向池塘的鱼儿一般,全都藉此退走、离去了。

  剩下不相熟的人客,大概只有三座。

  三座十一人。

  孟将旅是这儿的老板。

  他一向很细心,也很精明,虽然他外表看来有点“老好人”的那种迷糊。——也许就是因为他够精明、够细心,所以他才能成为这个十分势利和现实的圈子里的“老板”。

  他很快就追溯出来:这文随汉是来自那一张桌子的。

  那张桌子,还有四个人。

  四个人大刺刺的坐在那儿。

  ——不,四个人中,有三个人是大刺刺得简直是大摇大摆八面威风的坐在那儿,只有一个很枯瘦、很赢弱、很衰败的小老头几,无精打采、萎顿颓丧的陪着坐。其实这也难免:一个人年纪大了,气自然就不盛了:身体坏了,也就理所当然的失去了神采,在生命的舞台上,自然而然也轮不到你来当主角了,你也会顺其自然的躲到暗里的一边去,自生自灭自惟悴。

  ——要是一个生气勃勃的社会与组织,却全由老年人来运作、主掌,这才是违反自然,异常的现象呢!

  孟将旅很快的就估量了那张桌子的四个人一下。

  只一下。

  一下就够了。

  然后他道:“你同来的人呢?要不要也一齐进去?”

  文随汉反问:“能吗?”

  孟将旅笑眯眯的道:“你说呢?”

  他是问何车。

  火星都头何车道:“我有三件事,要告诉你,你最好给我听着。”

  文随汉的身子仍停留在楼梯中,既未再上一步,也没退下一步:“我洗耳恭听。”“九掌七拳七一腿”何车的语音沙哑得清楚有力地道:“第一,天下第七是要犯,我奉命守在这儿,谁都不许去探他,谁也不能去救他。第二,你也是杀人重犯,我们刑部要抓你已好久了,别怪我没事先照会。第三,你一道来的那帮人,到现在还窝在那张桌子坐着,我知道他们其中有三是‘封刀挂剑霹雳堂’中的大败类:雷凸、雷凹和雷壹,这三人在投靠‘六分半堂’前,曾把人药硝引之法卖给金、辽,令宋军在战场上伤亡惨重,我早想清除这些卖国求荣的汉贼!”

  文随汉哦了一声,居然神色不变的反问:“那你们刑部的大爷们为何不旱些将这些勾通外敌的绳之于法呢?”

  何车嘿嘿嘿嘿咬牙切齿的狠笑了几声:“那是因为我在等。”

  “等?”

  文随汉显然不解。

  “我在等他们的大师父,”火星都头恨恨地道:“国有国法。

  家有家规,我想他们的大师父‘杀人王’雷雨也是非同小可,有头有脸的人,他在‘江南霹雳堂’里跟‘放火王’雷逾都是出得了主意,当得了大局,干得了大事,做得了好戏的脚色,我本不想越俎代疱,也不该多管闲事。”

  文随汉当然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现在呢?”

  “现在不一样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现在已来了这里,来到我的圈子里;“何车说到这里,他的人也完全不同了:他就像是一个明镜高悬,明见万里,清正廉明的高官,在审视点核他的万民、兵将一般,“既然来到我的圈子里,教训这种不肖子弟,自然就是我的责任。”“你要替天行道?”

  “不,”何车踏踏实实的说,“我只是要为民除害。”

  “生意不在仁义在。”文随汉笑得已有些不自然,也不自在,“你们既不准我上去会犯探亲,至少,也给我个下台阶,让我们安然离开便是了。”

  何车倒没料到文随汉这干人不但不坚持,还能逆来顺受。

  “就当我们没来过,可好?”文随汉的语调已近乎求饶了。

  “咱哥儿陪我走这一趟,又没动手,更无冒犯、连杯碗筷碟都不曾摔破一个,也让我们全身而退,当赏个金面,不管六分半堂还是江南霹雳堂,都一定足感盛情,也感同身受,好不?”

  他如此恳切的说。

  火星都头何车不禁犹豫了起来。

  28.捉鱼

  ——该怎么处理是好呢?

  应严厉的处置,决不姑息养奸,还是网开一面,放他们一马?

  一时间,连一向霸悍、对付恶人决不手软的何火星,此际,也难免有点拿不定主意来。

  他拿不定主意,文随汉可已拿定主意似的退了下来。

  自楼梯口一步一步的退了下来。

  一面退,一面陪笑,看他的笑容,好像在说:就饶了我们这一遭,如何?

  他退下来,那座上三个大刺刺的人也站了起来。

  他们各自收拾带来的包袱、褡裢之类的事物,看来,也是准备离去了。

  这三个人,一个黑衣、一个白衣、一个红衣,当真服饰鲜明。

  ——这里高手如云,防守森严,已没啥看头的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所以何火星也有点心软了起来。

  他也准备不为己甚了,人在江湖,彼此留个相见余地,并无十冤九仇,又何必迫人太甚!

  他以前是刑部的一名都头,追随四大名捕的系统,在六扇门里已有独当一面的地位,可是他发现就算人在刑部,也不见得就可以为百姓做好事,为良善抱不平,而且制时处处,有时反成了助纣为虐的鹰犬、为此,他忿忿不平,加上欠缺耐性,干脆辞去职衔,加入了“名利圈”。“名利园”原先跟“发梦二党”一样,原都是即不隶属于“金风细雨楼”也下投靠“六分半堂”,既不附众“有桥集团”亦不支持蔡京派系的江湖组织之一。由于温六迟人面好、人缘广、人头熟,加上任用得怯,名利圈得六扇门中人和烟花女子及江湖汉子的支持,独树一帜,直至王小石的势力自“金风细雨楼”因白愁飞的挤兑而分裂出来成为“象鼻塔”后,因为王小石的亲和力,好结交平民百姓,打成一片的性情所致,人格感召,是以“名利圈”才成为了“金风细雨楼”的外围势力,直至王小石被逼出来,流亡江猢,楼里塔内攻由戚少商代为主事,这种结合联盟的大势,仍未改变。

  何火星加入了“名利圈”,反不受虚衔所限,可以疾恶如仇,大展拳脚。不过,人心肉做。

  何都头曾有一日在不同地方,不同案件中连抓下一百七十三人的纪录,也有一天受到不同高手挑战连打二十七场的纪录,但他仍然是一个有侠情的人。

  他不想欺负人。

  他从不欺负任何人。

  ——但如果谁敢来欺负他:他就会倒反过去,“欺负”对方。

  可是现刻文随汉和那三名雷氏汉子,都明显不是这个样子。

  他们只作出要求,一旦要求被拒,他们只是想走。

  ——这就不好赶尽杀绝了。

  何车正在踌躇不定,忽听孟将旅沉声北道:“小心!”

  他猛抬头。

  只见文随汉明明已走下几步来了,倏地一顿足,已如一只大鸟一般,一跃而上。上得好快。

  好急。

  好突然。

  何车心道不好,骂了一声:“好小子居然使诈!”正要出手相截,身形甫动,却已给截住。

  截住他的是那三名大刺刺的汉子之一。

  此人身着红衣,分外怵目抢眼。

  这人突然掀开他的包袱,自包袱里抖出一条长鞭。

  真的是系满了密密麻麻炮竹的长鞭。

  这汉子运使炮竹长鞭,向他当头当面,直砸猛打,运起急风如蟒,而且,鞭子上每根炮仗,好像随时都会点燃、爆炸。

  何车从来没见过这等兵器。

  他遂受攻袭,展拳伸脚,边避边闪边还击,先避其锋,不樱其锐,一时得先看定来路,锁定来势,才敢全力反挫,免因摸不清其奇形兵器的来路,而受所制。一交手,何车就给逼住了。

  一上阵,对方就攻得奇急。

  对手的攻袭,也不是全无破绽,并非绝对不能反攻,而是手上的兵器太奇门.也太邪门.一碰就像要立即爆炸,何车真的有些顾忌,不敢贸然行险反挫。

  他略有掣肘,对方就攻击得更了无惮忌,简直迹近疯狂:左舞飞龙、右走长蛇似的,左右开攻,上下夹击何车。

  三回合打下来,何车居然给逼得几乎已出了门口。

  这边厢,鱼头、鱼尾及一众伙计,见房内真的开战了起来,已分头拴上了木板,拴死了门,只留下一个小口,让人出入。——这样才可以“关起门来打狗”,方便缸中捉鳖。

  不过,入门的恶客似并无去意——反而是“主人”之一的何都头快给“迫”出门口了。

  直至何车一一发狠打出了他的拳。

  一口气打出了七拳。

  他的拳法本来就有个名目:“七赤飞星拳”!

  ——一开打,就攻势凌厉,揉身贴击。

  “七赤拳”一出,一开式,至少连环打上七拳,才会歇一歇,少停也不过是刹瞬之间,又打出第二轮一招七式的急快拳法,“七赤飞星拳”转而成“六夕飞殇拳”.倏而跟敌手拉远了距离,以拳劲隔空攻袭对方的要害。

  这七拳打完,对手却还没倒下去,但却把何车即将要给逼跌出门外去的优势,变力又退至梯口且已退无可退的劣势。

  他一口气连接何车两轮“七”字拳法,仍没倒下,原因只有一个:他是雷壹。

  雷损雷滪的雷,壹贰叁肆的壹。

  ——他一直自混是:“独一无二”的雷壹。

  因为他一枝独秀。

  因为他要一飞冲天,也要一鸣惊人。

  他甚至曾在,“江南霹雳堂”内最大的分堂“封刀堂”中一手遮天。

  而且他常因一时冲动一出手一拳就能把敌人打死。

  ——直至后来“霹雳堂”出现了个雷贰。

  “炮打双灯”雷贰。

  这高手出现之后,雷壹的傲气,戾气与杀气,才算给降了泰半。

  不过,无论如何,雷壹仍然可以说是“江南雷家堡”里的一级战将。

  可惜,他现在遇上的是火星都头何车。

  何车第一轮拳法一展,己站住了阵脚;第二轮拳法方施,就已反败为胜,把雷壹逼上了梯角。

  只是,毫战的不速之客,不只一个雷壹。

  这次,是鱼姑娘在旁喊出了一声:“留意!”

  另外两名雷家子弟:雷凹与雷凸,已左右包抄,夹击何方。

  雷凹外号“抬山炮”,雷凸绰号人称“山抬炮”,杀人退敌,对他们而言,就像是去摸虾捉鱼一般,稀松平常。

  而今,雷壹吃蹩,雷凸、雷凹又怎会闲着?雷凸手上执着钉和凿,雷凹扛着口铜管子,分别轰击碰砸向何车。

  他们就当何都头是一块顽石。

  他们要炸开他。

  他们要粉碎他。

  ——问题是:何车是不是一条温顺的鱼?是不是一块石头?

  29.好鱼

  何车不是鱼——至少,他就算是鱼也是一条历经大风大浪的大恶鱼,而不是任人捉摸的“好鱼”。

  何车也不是顽石。

  ——如果他是石头,那么,他就是火石。

  电光火石的火石。

  如果说他的“七赤飞星拳”和“七夕飞觞拳”又急又快又猛烈,那么,他的“九星掌”和“九觞掌”则更具爆炸力。

  他仿佛要在雷凸还没及轰他之前他已用一种出奇制胜的掌法屡出奇招的炸掉敌手的头和躯干。

  但更可妙的是他的腿法。

  他的脚法一时缓,一时急。

  急的时候一连踹出七腿。

  缓时一脚。

  连环七腿,固然难闪难躲,但只起一脚之时,却更是要命!

  他飞腿攻向雷凹,时缓时速,在雷凹扛着的铜管子还没机会“对”准他之前,他已一脚七脚、七腿一腿、一脚七腿、七腿一脚的把对方踹得东倒西歪、招架不住。其实,最可怕的,不是他的腿法。

  也不是他的掌法。

  当然亦不是他的拳功。

  而是他可以一心数用,既出拳,又使掌,更可以踢出“七杀一心腿”。

  拳拳搏杀。

  掌掌夺魄。

  更且脚脚追魂夺命。

  他以一敌三,施出了浑身解数,愈战愈勇。

  他在搏斗时,就像一颗火星:拳是他的电光,掌是他的火石,腿法则成了他的电、石、火、光,每一招配合起来,都是电、光、火、石!

  他连武功都使得那么不耐烦,招式也全无耐性,是以更暴躁,更具杀伤力。他不怕雷轰电闪,愈斗愈悍。

  因为他本身就是“火星”。

  何火星!

  其实所谓“七拳九掌七一腿”,施展开来,有另外一个名目,那就是:电、光、火、石——电光火石!

  何车正打得火起。

  可是更光火的是孟将旅。

  孟老板本来就不是个容易发火的人。

  ——由于他跟何车是好朋友,所以江湖人常戏言猜估:何都头想必是火星入命的人:他脾气火躁,没有耐性,动辄拍案而起、拂袖而去,不管他撞上什么,都会激出火花来。

  孟老板则好脾气,很少动气,万事有商量,想必是太阴星座命,就算有光芒,也不会耀眼炫目,就连他仗以成名的武功,也叫“七好拳法”,丝毫没有火气,他这种人,好像就算在他头上点燃炮仗也不会发出火光来似的。

  可是他现在也光火了。

  他本来很快的就看出文随汉跟那桌子的四人,应该就是“六分半堂”新请来的帮手同时也是雷家的好手,只怕对何车阻截文随汉一事决不甘休。

  但他更留意的是另一台面上的人。

  那张桌子也是有四个人。

  这四个人,并没有任何行动,可是,经验老到的孟将旅,却觉得他们最可疑,也最可怕。

  他们虽然没有行动,却有异动。

  他们的”异动”是“没有动”。

  ——全无“动静”。

  只静,不动。

  可怕的就在这里。

  他们从一开始进入“名利圈”(连孟将旅甚至也没有留意到他们是从何时进来的),一入座之后(孟老板也一时没察觉这几人是怎样坐下来的),就坐在那儿.似乎没有吃。也没有喝,甚至也好像没有说什么话。

  一人一进来就伏在桌子上,像在打吨。

  他一直保持不变的姿态,店里发生了那么大、那么多的事,他连头也没抬起过。另外两个人,一个高大威猛,一个文质彬彬。

  高壮威武的汉子如果昂首、挺胸、吐气,扬声,一定气势如虹,豪气干云:——大概雄武的男子汉、大丈夫就是此人的写照吧。

  温文儒雅的是青年要是笑起来,一定很好看;若在说话,一定谈吐优雅;像这种举止有度的秀士,就算放一个屁,也必能放得令人神不知、鬼不觉、无色无味无人晓得。——人说温柔俊秀的男子、书生,大致指的就是他这类人吧。

  可是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点:无精打采。

  可惜两人一刚一柔,却都:无神无气。

  有神气的只是一个人。

  他不但有神,有采、简直还威风得可以在眼光里爆出星火来,神气得可以打从心里炸出火树银花来!

  但这人却很年轻——尽管他长得很高大,也颇为茁壮,但只要细察他的形貌,不管从他的肌肤、五官,还是动作、神态,都可以断定他:他还年青。

  ——不但年青,简直还十分年轻,或者说:他还只是个小孩子。

  也许,世间也只有纯真的孩童,还会对世事一切,产生出如此振奋、好奇、兴趣。孟将旅的注意力却不知怎的,集中在这一类人的身上。

  因为这令他想起一个人,还有几件事。

  同时也让他联想起一件事,以及几个人。

  事,是非同小可的事。

  人,是非凡的人。

  ——可是,眼前的人,会是哪几个人吗?

  实在不像。

  ——那么,要发生的事,会是那些震慑江湖、惊动武林的大事吗?

  应该不是。

  但愿不是。

  孟将旅之所以愿意在“名利圈”当个小老板,那是因为他已厌倦了江湖的斗争、武林的厮杀。

  他只想静一静。他要在这小圈子里过完这下半辈子。

  他既不想再杀人,也不愿任人追杀。

  他不是倦,他只是疲惫。

  只没想到的是,就算只是主持一家客栈、酒家,也一样有名利权欲、一样有明争暗斗。你要主持得好,要大权在握,一样得要争、得要斗。

  ——就算在少林寺、三清观里当主持都一样,人在世间,不管在家出家、入世出世,都难免要成王败寇、患得患失渡这一段人生路。

  有些人,孟将旅不得不帮。

  有些事,孟老板也不能不管。

  因为他是江湖人:——当年,要不是有人来帮他、有些事倚仗了高手化解,他早就无法立足于武林中,也早已不能存活于世间了!

  人帮自己,自己就得帮人——“帮”字换了“杀”、“斗”字也一样。

  也许,这就是江湖规则。

  ——那怕这“江湖”里只养了一缸鱼:就算那是一缸和善的好鱼,也一样得斗、得争,要不然,不争这一口,就算别的鱼不吃它,它自己也连虫都没得吃了!

  30.电、火、光、石

  孟将旅特别留意那一桌四人的动静,但她并无忽略“雷氏三杰”那一台的高手。他更注视文随汉的一举一动。

  文随汉明明是走下楼梯来了,葛然飞升,抢入走廊,何火星登时上火,马上要追,他就立即发出警示:——小心这厮的同党!

  说时迟,那时快,由于他发出叱喝,何车及时发现三方包抄返身应敌,且以一敌三,以电、光、火、石的掌、拳、腿法吃住了三个如狼似虎、每一招都大爆大炸的雷凹、雷凸和雷壹!

  他自己可也不闲着!

  文随汉极快。

  他更快。

  ——快是什么?

  快是速度。

  快是你来不及细看。

  快是措手不及。

  快是慢的寸照。

  快是一种难度。

  快有极限。

  ——快到你感觉不到它“快”,它便没有快慢之分了:就像日升星沉、岁月流转、乃至一个核子、原子的流动,都是极快极速的,只要你感觉不到,它便没有了速度的存在。

  如果说文随汉的动作极快,孟将旅的行动则是几乎到了速度的极限:大家都感觉不到他快——甚至还没察觉他有什么举措。

  但刹间他已到了走廊截住了文随汉。

  文随汉陡然止步。

  他可不想跟一个刚才明明还在楼下好暇之整,有说有笑,而今却已截住了他的家伙撞个满怀。

  他按住了剑柄。

  他的剑很华贵,镶满了宝石、玛淄、翡翠、蜜蜡和水玉、金刚钻。

  他的笑容也很高贵。

  说话更有气派,好像一切都有商有量,就算有什么深仇大恨都大可商量似的。“对不起,”孟将旅也一样,只张开了一双手,好像要跟对方热烈拥抱以表欢迎似的,却刚好拦住了走廊:“这儿谢绝访客。”

  文随汉笑道:“孟老板好快的身法。”

  “没办法。”孟将旅很谦卑地道:“逃命逃惯了,不快早就报销了——谁叫自己没本领。”

  文随汉斜包着孟将旅,似乎要把这个人看得入心入肺,又像要找个破绽将眼前的人剖心挖肺似的。

  “若说孟老板也没本事,那还有谁敢称得上有本领了!”

  “我只是个小店子里的小掌柜,做的是不起眼的小生意,文先生大富大贵犯不着冒这风险,别见笑,请下楼。”

  “其实我只是要看我那不长进的兄弟一眼而已,无风元险,请成全。”文随汉语重心长,“孟老板做的是生意,我这儿就有一桩。”

  “文先生做的是大买卖,我是安分守已的生意人,承蒙先生看得起,我却担待不起。”

  “只要孟老板一点头,啥也不必做,立刻便成交了。”文一随汉语态依然委婉。“只怕我点头也没用,”孟将旅苦笑道,“六老板临行前吩咐过的话,我决不敢有违。”

  六老板便是温六迟。

  “其实你们六老板跟我也是素识,且有深交,”文随汉依然不死心,“他一定会高兴你跟我合作:你甚至连头也不必点,只要让一让便了事了。”

  孟将旅依然张开了双臂:“文先生还是别为难我好了。”

  “一百两银子。”

  孟将旅怔了怔。

  他好像没想到是“让”那么一“让”,就会有一百两银子。

  “怎么样?”

  文随汉温和的在催促。

  孟将旅好像在深思熟虑,一时未能作下决定。

  “五百两。只让一让,当看不见就行了。”

  文随汉马上加价,而且还飓升极速。

  孟将旅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文随汉仍不死心:“一千两。”

  孟将旅眼睛发亮,但还是摇了头。

  “三千两。”

  大家都愣住了。

  孟将旅眼都绿了,但还是摇头。

  “五千两。”

  孟将旅这回不是苦笑,而是惨笑。

  “一万两!”文随汉鼻尖上开始积聚了不少汗珠,声音也开始有点烦躁、粗嘎了:“你只要让一让,什么都别管,一万两银子,就是你的了。”

  文随汉狠狠的盯着盂将旅,恨恨地道:“你只要不再摇摆你的死人头,就算是五千两金子、五千两银子,我也可以考虑给你!”

  金子当然比银子更贵重。

  ——这一次,文随汉可谓“起价”更速,快得跟他刚才施展的身法,绝对可以媲美。孟将旅终于动容:“你是说……一万两——五千两银子,五千两是金子!”

  “是!”文随汉斩钉截铁忿忿地道:“只要你和你的同党都放手让我干,啥也别管!”

  孟将旅长吸一口气,才能说话:“我若是有五千两金子、五千两银子,那我不必再当掌柜,看店的,也能快活过下半辈了。”

  文随汉冷冷地笑了:“当然。只要是能早点退休,旱些享乐。那才是快活过人生,何况,这些银子又举手可见赚,何乐而不为之哉!”

  盂将旅忽然反问:“既然钱这么好赚,为何你又不把它留着来过下半世,而要把它硬推给我呢?——要是全无风险,世间那有这样天掉下来的银子!?”

  文随汉的脸突然涨红了。

  他的脖子也粗了。

  他自然知道:那五千两金子、五千两银子,有多难得,有多重要。

  他出身于官誊之家,幼受宠护,母亲又是名门闺秀,他和他娘亲联手将父亲的其他妻妾成功地挤了出门,其中包括了文雪岸母子。

  文张一向都很宠爱他,请了不少高手名人,指点他武艺。

  文张有时也抽空教他武功。由于他在家里是得势的一房,所以在金钱方面也不虞匾乏。他也一向不改其纨绔子弟的气态,出入扈从甚多,好结交江湖豪杰,也委实打了几场战仗,扬名立万。

  可是文张一死,一群兄弟姊妹争产内斗,他分到的,很快便花光了。钱一旦没了,靠山也去矣,江湖中人便不大给面子他了,时常予之奚落、刁难,使他真正面对了江湖上的“落井下石、一沉百航”的残酷现实。

  他家族里其他兄弟,消沉的消沉,堕落的堕落,只有他,还咬着牙关奋斗——这时候的他,比谁都更了解到一个事实:在武林中,或许人多识得“天下第七”,而不知有他文随汉——虽然文雪岸是曾给文随汉逐出文家的。

  他这才知道,在弱肉强食、汰弱留强的武林中,没有真正的实力,那是不行的。所以他力争上游。

  可是他缺乏了一个支点:没有一个“贵人”愿意支持他。

  ——在这险恶江湖中,要是连半个“靠山”也无、一个“贵人”也没有,那怕是难以闯出名堂来的。

  就算终于能出人头地,只怕牺牲必矩,身心皆创,万一搞不好,还得壮态未酬命已丢。

  这时际,他就通上了两个“贵人”。

  一勇一女。

  男的是狄飞惊。

  女的是雷纯。

  狄飞惊请托“六分半堂”里的神秘高手,隐士名宿,教他武功,以及杀人的方法。雷纯则给他钱。

  他要强。

  也要强。

  他更需要钱。

  ——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于是,他就成为“六分半堂”雇佣的一名杀手;由于“六分半堂”的刻意培植,他也很快的就成了名。

  当然,也很成功的杀了好些相当难杀的人。

  31.石!火!光!电!

  文随汉虽然历过艰苦才算成了名,但他那种公子哥儿、纨镭磕子弟的气态,并无更易,甚至因为他有了钱,更变本加厉。

  他为了赚更多的钱,不但受“六分半堂”之令,接受杀人的使命,有时也会接受“外卖”:谁给的价格高,他也会为对方杀人。

  他杀人是为钱。

  他若要不为金钱而杀的人,大概只有两个?

  其中一个是无情。

  名捕无情。

  他试过。

  他尝试狙杀无情。

  当然不成功。

  无情却没杀他,还两次放过了他。

  “我杀过你父亲,”无情在饶他不杀时曾这样说过,“你要报仇,那是应该的。但千万不要落在我手里超过三次,因为你已杀了太多不该杀的人,就冲着这点,我也会杀你。”

  文随汉知道不该给无情第三次机会——因为他把机会用完了还杀不了对方,对方就会倒过来杀他。

  他可不想死,只想杀人赚钱。

  他杀了不少人,也拿了不少钱——而且,他还习惯把价钱开得很高。

  奇怪的是,价钱愈高,找他来杀人的也愈多。

  ——或许,请杀手也要看是不是“名牌”。一幅画、一张名琴、一块玉石,如果价格不高,买的人好像也乏然无味,以为没有多大的价值,一旦定价昂贵,反而会珍而惜之,视之若宝。

  文随汉就是认准了这种心理,开的是高价。

  当然他首先得是个杀人高手,杀的是高人。

  他的钱赚多了,出入、出手,就愈见气派:甚至是愈挥霍无度。

  他要显示出他的“与众不同”。

  他要言行特立。

  ——其实,他显然并不知道:他这样做,倒只显现了他的自卑和自大。

  他倒赢得一个外号,实至名归:“富贵杀手”。

  ——人杀多了,就慢慢变成了“富贵杀人王”了。

  人就这样听着,也觉得自豪,洋洋自得,也沾沾自喜。

  不过,只有他打从心里清楚:他的钱其实赚来并不容易。

  他每一分钱都是用性命、鲜血搏来的。

  但是,今天的事,他是志在必得。

  他也清楚明白:“名利圈”内高手如云!他可不想孟将旅那一伙人插手阻挠。所以,他只有收买他们。

  这些钱都是他的血汗钱。

  因而,当他开价:“五千金、五千银”的时候,难免也情绪激动、情怀激荡。他要杀多少人才会有这些钱!

  而今,他又开了个“新价”:“一万两。”文随汉几乎屏住了呼息,一字一句的说:“金子”

  ——一万两金子!

  大家听了,也都屏住了呼息。

  大家都望向盂将旅,看他们的眼色,好像孟老板这次稍再犹豫就不是人似的。大家都在等孟老板的答复——除了那三张桌子的人。

  一张桌子本来有四个人,其中有三人已窜了出去,正跟何车打得电光火石、如火如荼、生死争锋、递招抢招。

  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颓靡的老人。

  老人太颓废了,太沮丧了,窝在凳子上,不但全无生趣,也了无生机。

  是的,他对楼下的交战、楼上的“买卖”全不理睬,也一点都不关心,只低下了头,把瘦骨峡峋而且干枯的肩膊,缩入了宽松粗糙的衣领里,默默的喝闷酒。看他喝酒的神态,仿佛一再的说着。

  “好永啊,好闷。”

  没有说出来的“闷”,要比“闷”更闷。

  另一张桌子的那一文一武的青年,依然互相依恃,依然无精打采,一副事不关己、己不关心、麻木不仁的样儿。

  伏案大睡的人依然大睡伏案。

  只有那个精神奕奕、虎虎生风、长得一张娃娃脸的青年依然动个不停,只见他坐在那儿,一会儿搔头皮,二会儿掏鼻屎,一阵子剔牙缝,一阵子双脚直晃,坐也没静过片刻,眼也并不定在一处,老是溜过来、转过去,但对四人战局和两人讨价还价,似乎也漠不关心,不闻不问。

  还有一张桌子:一老,两少。

  一个少年美。

  美极了。

  一个少年好看。

  好看极了。

  一个老人老。

  沧桑极了。

  ——虽然常可看见那样的老人家,但很少遇上这样的美少年:一个美得如诗如画、如玉如宝,美得贵气;另一个则美得有点艳、有点邪、还是有点害躁。

  他们好像也没什么注意到剧烈的战团和谈判的针锋。

  他们之间在谈话。

  低声在交谈。

  ——这些人是谁?他们来这里千什么?他们在谈些什么?

  鱼姑娘如是想。

  如此寻思。

  她现在已退了下来,不在第一线。

  ——自从她狠狠的把钟午、吴夜、黄昏整治了一顿之后,她就一直没有再出手。她跟鱼氏兄弟在掠阵。

  ——看来,敌人已分各路渗透了进来,他们这次得要关起门来打狗,不得有失。文随汉向盂将旅提出了“一万两金子”的时候,以为已“万无一失”。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要杀多少人,冒多少次险,才会有这笔钱。

  ——人以为当杀手的钱是易赚的,其实决不然,也决不好赚。

  可是他现在是势在必行,志在必得。

  故此他只好提出了“价目”.一如已划出了“道儿”来。

  他认为这数字已足以成功诱惑孟将旅。

  孟将旅果然呆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文随汉催促道,“要是你高抬贵手,让开身子。

  咱们就马上成交了,一万两金子,就是你们的了。”

  孟将旅张口结舌,好一会才道:“不。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

  “因为你决不可能身上带那么多金子出来。”

  “我有银票。”

  “银票不一定能兑现,”孟将旅审慎的说,“银票毕竟不是真金白银。”“那我有珠宝。”

  “在哪里?”孟将旅还是有点下敢置信,“你会把值万两金子的珠宝带在身上?”“会。”文随汉拍拍他的衣襟,然后自袱出一个小包包,把结解开,立刻耀眼生花,灿亮夺目,宝玉金珠,翡翠玛瑙,尽在掌上。

  大家都看直了眼。

  其中像玲斑七层象牙宝塔、雪山漆火红血丝算盘子蜜蜡、青金松蓝黄水玉天然金元宝、还有红绿金银豹雾三角犀牛石,骤眼看去,如果是真品,那绝对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那些珍宝绝对值一万两金子。

  而且还不止一万两金子。

  一万两金子可以买到许多东西,许多平时一个平常人想也不敢想的东西。一万两金子可以做许多事——包括使人做出许多平时不敢做的事情来。

  一万两金子!

  “都给你。”文随汉的手一扬,数十粒奇珍异宝一齐向孟将旅飞打了过去,犹如一天流星缤纷雨。

  就在这一刹那,文随汉己拔出了剑。

  剑如电。

  快如光。

  宝石互碰互击,发出火花:电、光、火、石打出了石火光电!

  32.快活鱼

  文随汉在珠光主气中出剑。

  剑华贵。

  ——那就像一把镀了金的剑,灿目刺眼,迷神眩忘。

  人也高雅。

  他每一个动作,都像一条快活而优雅的鱼。

  可是这个贵气的人和他那柄高贵的剑,使出来的剑法,却一点也不文雅清贵。这一剑尽是杀气。

  每一招全是杀伐。

  那是一种不死不休、不杀不止的打法。

  ——一种纵使拼了命也要取人性命的杀法。

  这种剑很好看。

  但剑招却不好看。

  却很实用。

  ——一只为了杀人而用。

  珍珠宝物,乱人心志。

  剑法却要取人性命。

  ——快,而有效。

  先乱人心毁人志,再杀人,更有效。

  没有效。

  对“名利圈”的盂老板而言,这些都没有效。

  因为他是“七好拳王”。

  很多人都知道孟将旅的拳法好,但好到什么程度,练到什么境界,却很少人知晓。有些人以为所谓“七好”,就是孟将旅这个人:“人心好”。

  “耐性好”、“人面好”、“武功好”、“底子好”、“信用好”以及“拳法特好”。

  其实不是这“七好”。

  不是好。

  而是“好好”。

  ——读“去”字的“好”;“嗜好”的“好”。

  “好”什么?

  他的人什么都不好。

  ——除了交朋友,他并没有太多的嗜好。

  可是他的拳法却不同。

  他的拳法一旦施展开来,连他自己好像也无法控制了:他的拳法不像他的人。

  他的拳招招狠、式式拼、拳拳博命。

  不是他“好”,而是他的拳头:好勇、好狠、好拼、好斗、好攻、不但好打还好杀人!

  他好像有一双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手,使出这种跟他性情大相径庭的拳法来。——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性格,也许也是性情的另一面。

  人多不一定了解自己真正的性情。

  所以,有的以仁义为先、以和为贵、慈悲为怀的政治家,做的尽是好烧杀、杀戮的残酷事。

  有的艺术家貌似廉卑仁厚,温文儒雅,画的画却大开大阖、兵戈交鸣;有的却自十指弹出了将军冲杀、十面埋伏的天籁;有的却写下了打打杀杀、腥风血雨的诗篇文章来。谁知道哪一样才是他们真正的本性?还是每样都有一些?

  孟将旅完全不理会那些珠宝。

  他团着眼睛,一拳打了过去,人也冲了过去。

  不,不只是一拳,而是一拳,又一拳,再一拳的打了过去。

  打了七拳。

  那些迷人眩目的珍宝,全给震开、荡开,要不然,就给震碎、砸烂,孟将旅绝对不顾惜,也下留手。

  他的拳真正要打的不是珍珠。

  当然也不是宝贝。

  而是人。

  他要打的当然就是:“富贵杀人王”文随汉。

  两人未开战之前,都很讲礼数,很礼貌,甚至很礼仪彬彬。

  但真正一接战就很可怕:两人都是以快打快、以狠斗狠、以险击险、以毒攻毒。

  两大高手都像是在拼命。

  ——把命豁出去了似的拼了起来。

  同一时间,这边厢文随汉与孟将旅拼生斗死,何车那儿也正以一对三,力战雷氏三杰,亦打得石破天惊。

  真的是石破天惊,简直还震耳欲聋。

  因为雷壹已燃起了挂在他身上的那一排鞭炮。

  鞭炮点着,砰砰啪啪。

  火光。

  火花。

  火星。

  火花火光火星人星火光火花火花火光火星星星星光光光花花花火火火火火火火火火……一直在闪烁不定、吞吐无定的攻向何车,炸向何车,不但缠绕,而且修忽不定,更且要粉碎何火星。

  爆炸中的鞭炮,简直是活的火蛇。

  何车力战,已感吃力。

  何况还有雷凸手上的钉和凿。

  雷凸并没有狂攻紧杀。

  他只是在一旁,观战着,然后,觑着时机,久不久,突然窜了过去,钉上一钉,凿了一凿,只见金光大闪,轰隆大作,之后便立即跳开,重新观战,又在等候另一个机会,时不时,又作突击。

  他很少出手,但每次都在“要害点”才下手。

  下手一击。

  这才可怕。

  对何都头而言,这一钉一凿,要比那条长蛇般燃着的鞭炮还可怕。

  而且还可怕多了。

  鞭炮也有燃尽的时候。

  可是那一钉一凿,不但冷不防,简直像是一次雷击,一场天谴,令人吃不消、抵不住、也受不了。

  更令人敌不住的是雷凹。雷凹在开始的时候,没有出手,直至雷壹动手显然没讨着便宜之后,他才加入战团。

  他以一口铜管作为武器。

  他的招法只一种:砸。

  不过,却没砸着何车。

  ——他的确有几次几乎要砸中何都头了:任何事物,只要稍挨着他手上那口铜管,不变成支离破碎,只怕也得要面目全非。

  每一次他都给何车一脚撑开了距离,有一次,还险险没给何都头一腿蹬了个穿心、飞了出去。

  后来他居然不出手了。

  他抽身,离开了战团。

  他竟然不打了。

  ——难道他是给吓怕了不成?

  但对何李来说,这人不打,比打更可怕。

  因为“不打了”的雷凹,用肩膊扛起了管子,用一只眼睛凑着铜管上的扣子,好像一直在做一件事:一件在这时候算是十分古怪的事——瞄准。

  他的手就托在铜管下面。

  铜管下面有一个铁扣。

  他的食指只要轻轻一扣,就可以扣动铜管下的机括,看他的情形,好像是要在瞄准之后便会做另一件事:发射!

  33.杀人飞鱼

  瞄准与发射。

  那定必是因为雷凹手托肩负的铜管里,有极其厉害的杀人利器!

  雷凹虽然没有再出手,但却让何车更加分神,分心。

  他要忙着跟雷壹交手。

  雷壹的武器分作两头,都会动、都会爆炸、都有奇矩杀伤力。

  他要应付雷凸的突然一凿,以及忽然一钉。

  不管给钉着凿着,只怕都得七零八落,死无全尸。

  他更要留意雷凹。

  雷凹的瞄准与发射。

  ——如果那是杀伤力奇大的武器,自己可禁受得住?招架得了?闪躲得及?就算自己可以无恙,但在店中其他人的安危呢?是否会殃及他重?连累无辜?就算雷凹的发射不能中,但也必是会毁掉这店里好些角落,很多东西!这都是何都头所耽忧的,也是他所顾虑和分神、分心的。

  他只有速战速决。

  ——虽然、要即决胜负,立判生死,对他面对的战局而言,只有更加不利。但他已别无选择。

  雷凸好像已觑准了他正神涣志散,已突然挪身向前,当胸一钉,当头一凿的就打了下来。

  何车就等他攻过来。

  要是雷凸不动手,他还真没办法把他引过来。

  雷凸一过来,他拳掌齐出。

  原本,雷凸的钉子凿子,在攻袭之前,必艺碰击,已发出轰然炸响,加上雷壹点燃了的双头鞭炮,乓另乒冷,震耳欲聋,声威迫人,星火四溅。

  可是,如今,更加火光大起。

  火光来自何车的一双手。

  他仍是七拳、九掌、九掌、七拳。

  但这次跟上一轮拳法掌功很有点不一样:这次是“火拳”,还有“火掌”。

  整只手臂,像燃着了一般,火焰烧着,火舌绕臂,然后才出手、出击。

  这才是何都头的绝技。

  ——为何人称他为“火星都头”,便是因是之故。

  “火拳烧掌”。

  他的出手是一种焚烧。

  ——他这套掌法拳功,源自于一位六扇门的顶尖人物相传。

  那人以一双无坚不摧。无敌不克的铁手成名于世,威震天下。

  那人姓铁,名游夏,外号“铁手神捕”。

  不错,就是他。

  雷凸一钉子、一凿子轰了过来,何火星就一拳打在钉子上。一掌拍于凿子上!骨肉怎敌得过铜铁?

  ——就算那是着火的拳头和手掌,又焉能抵得住当每敲一记就能震起一道惊雷的凿子,以及每叩一次就能炸起一抹艳电的钉子?

  是抵不过。

  所以,何火星飞了出去。

  快得像长空里一颗殒石。

  ——一枚带火的流星。

  流星不是蝴蝶。

  蝴蝶也不是剑。

  剑更不是流星。

  ——可是,这三件迥然不合的事物,却常常会附比在一起,原因是:他们都快,都亮,都会在瞬刻后消失不见。

  这一刹间,何车便突然在雷壹和雷凸两大高手围攻下,倏然不见。

  他浑身着火,确如流星。

  飞掠似蝴蝶。

  出手像剑。

  对,剑!

  一剑定江山的剑!

  他借雷凸一轰之力,像点着了的火箭一般射向雷凹。

  雷凹这时正好手指一扣,扣动了扳机,铜管口“砰”地一声,打出一道火球来。急逾星火快若电。

  ——像一条杀人的飞鱼,出水只一瞬,即灭洪流中。

  幸好何火星比他快了一步。

  他比雷凹先行发动。

  他一拳就擂了过去:那团火球刚刚才离开管子口,他已一拳就打了回去,使那枚火球反撞回铜管内。

  然后何车就急往后翻。

  一口气翻出十七八个斤斗。

  然后就听到爆炸声。

  爆炸自铜管子内发生。

  全店为之动。

  为之摇。

  晃幌炸力与火光,爆破与热浪,使全店的人,神为之夺,肤力之侵。

  雷凸见状,飞身前来阻截,但已迟了一步。

  爆炸己生。

  雷凸及时立定,离雷凹还有十二三尺之遥。

  爆炸就在这刹那间发生。

  雷凸己无能为力。

  他只能站在那里,一下子,全身服饰,连同肤发,全都烤焦了似的,呆立在那儿,像一匹岩雕。

  他还算好,至少仍然“存在”。

  雷凹却己“消失”。

  随着那一声火光烟硝并起的大爆炸,血肉横飞,雷凹突然就“不见了”。他只剩下了:碎片。

  残碎的骨肉和血块。

  还有血浆。

  34.当心儿童

  雷凸给炸得个千疮百孔,破破烂烂。

  雷凹则给炸得“消失”了。

  但还有雷壹。

  雷壹追击。

  就在何车成功得手把那枚“杀人飞鱼”碰回铜管再飞身疾退之际,雷壹飞快地已截住了他。

  他用一种两头正在燃放的炮竹截向他。

  但在这刹那之间,两端正劈劈拍拍点燃的炮竹,本来正劈头劈面的砸向何车,却突然、倏地扬、荡了开、起来!

  炸声更烈。

  爆力更强。

  原来,就在这一刹间,何车已叹足并起、齐蹴、踹着了炮鞭两端。

  而今,他的双足真的起了火。

  还火光熊熊、火焰缠绕,像两支火把、火棒!

  这是烧着了的脚。

  ——这在武林中,也有个名堂,就叫做“焚足杀法”,又叫“火腿”。

  这正是四大名捕排名第三崔略有的看家本领之一,就跟铁手所授的“火拳烧掌”一样,不到生死关头,是决不会施展这种绝艺的。

  然而他们却都不约而同,把自己的绝技授予何火星,可见这两位名捕,对这名同僚的注重与器重。

  其实,追命指点他“焚足杀法”的用心是:他看出像何都头这等血性男儿,在这凶险诡橘的六扇门内树敌必众,形势凶险,所以,他极乐意教他一些在重要关头时能保命杀敌的武功,希望能助这个脾气犟但性子直、富正义感的汉子渡劫解厄。铁手则在何车毅然下要退出六扇门的决定后,才暗自传授“火拳烧掌”:那是因为江湖风险多之故。大家份属同胞时,铁手还可以在明里暗里给他照应,一旦何车脱离了刑部衙门,以前破过的案子所结的仇家,必然找上门来,而他又失去了荫仗,连同当日得罪过的官道人物,也不见得会放过他,是以,铁手毫不犹豫的就教了他练“火拳烧掌”的要诀。

  他们各都教了一手,皆不愿为师。

  何车脾气虽躁,用功却勤,终于苦练成了“火拳掌、焚足杀法,,——当然,这比诸于铁手、迫命而言,只算是练成了皮毛。

  但皮毛也好,杀伤力已够大了。

  何车“火腿”一出,雷壹的双鞭二头炮,便给湍得炸在自己脸上,这下,可要命得紧。

  一下子,雷壹不但给炸得脸上开花,而且还血肉模糊一片。

  何车兔起鹊落,举手投足间,已重创、格杀了雷壹、雷凹和雷凸。

  但他并没有闲下来。

  他甚至比刚才更紧张。

  更火躁。

  他飞身而起,全身着火,像心同五官也一道儿着了火似的,大叱了一声:“当心儿童!”

  他之所以会那么情急,当然是因为要赶着救人。

  可是,他并不是扑向孟将旅与文随汉那一边的战团,而是在半空突然扭转,飞掠向店堂的中心:鱼头、鱼尾那儿去!

  几乎在同一刹间,跟孟将旅交手的文随汉,也有了新的战况,孟将旅也不再恋战,“呼”的一声,整个人连冲带楔连撞兼冲连掠带闯甚至还连跌带滚的“飞”了过来。幸好还不致是用“爬”的。

  他也急。

  情急。

  ——一个像他那么优闲而且又见过世面的人,如果也会那么急,那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

  可是他急弹而起、疾窜而至的方向,也是鱼头、鱼尾本来所在之处。

  鱼头鱼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鱼头、鱼尾,不只有鱼头和鱼尾,还有一个鱼姑娘。

  鱼好秋。

  鱼天凉自从一出手使诈就放倒了吴夜、黄昏和钟午之后。

  就一直没再出过手,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其实也就是“看风看水看形势”的意思,俗称“掠阵”。

  由于她旁观者清,一直都在留心、留意,所以也几乎在同时(其实要比心分数用的何车还快了一步)发现了不妙之处:那是一个危机。

  也就是说,在何火星的一搏三勇奋歼敌分心留意分神游之际,以及鱼姑娘袖手旁观、观察入微之时,还有孟将旅居高临下、边打边旁顾的当儿,三人几乎一起发现下这危机,也一齐要去奋身迎救、面对、解决这危机!

  ——谁说危机就是转机?

  危机解决得好,不错就是转机,要是解决不得法,很可能就成了杀机!

  鱼姑娘、盂老板、何都头,三大高手,一齐飞扑向鱼头、鱼尾,只因为一个原故:“当心儿童”!

  ——“儿童”,就是鱼头、鱼尾两人之所以要“当心”,因为担心,那是因为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早已“出现”了的人。

  这人一直就坐在那儿,样态颓靡,苍老沮丧。

  那原是跟雷氏三杰与文随汉同座的枯瘦狠琐矮小老人。

  这老人己风烛残年,而且也正苟延残喘——看他的样子,只怕能活过今晚,也未必能活到月底。

  可是,现在,这老人突然站了起来。

  他一立起,雷凹就死。

  他一站起,全身形貌,就完全地、泅然的、不可思议般地变成了另一个面貌:怒、忿、而且青脸獠牙!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极强大的精气和煞气来!

  他完全像变成另一个人。

  一个精气强盛得似野兽一般的人,恍似有用不完的精力与劲道。

  这时,雷凸也给三魂炸去了七魄。

  这老人突然跃起。

  跃起如蛙。

  怒蛙。

  ——像一只史前恐龙一般的,大蜥蜴一样的愤怒翼蛙!

  这刹间,他像一只天外飞蛙,多于像一个人。

  就在雷壹丧命的刹间,他飞楔向鱼氏兄弟。

  ——因为,他已清楚地观察到:在敌对阵容里,最容易下手的,便是鱼头、鱼尾。他俩是“名利圈”里的破绽。

  他专攻破绽。

  只攻破绽。

  他从来不浪费精气,不虚耗精力。

  所以他只会在看准了之后才出手。

  既出手,必得手。

  一击必杀。

  一下手必血流成河。

  因为他是:江南霹雳堂雷家堡杀戮王雷怖!

  他是雷怖!

  不错,雷电的雷,恐怖的怖。

  江南的、霹雳堂的、雷家堡的、杀戮成性、雷怖!

  从开打伊始,盂将旅一直不敢尽显实力,何火星一直要分心留意,鱼好秋一直都在押阵,便是因为担心、害怕、顾虑那一个“魔头”已来了这里、进入了客店、就潜伏在“名利圈”。

  这个人当然就是雷怖。

  ——恐怖的雷怖。

  没想到看去只是一个精神涣散的颓唐老人,却是精悍得令人骇畏的“杀戮王”雷怖!

  35.琵琶鱼

  只要抓住两个小孩,就能威胁住“名利圈”的高手,并且瓦解和粉碎了这些人的斗志。

  ——这就是雷怖的想法。

  可是若他要成功胁持住鱼头鱼尾,第一个要解决的,便是在双鱼兄弟之间的鱼姑娘。鱼好秋一直留意着这老人的动向。

  她一直担心。

  她一直担心他。

  她一直担忧他就是——她一直忧虑他就是雷怖。

  结果,他真的就是“杀戮王”雷怖。

  她想起雷怖的种种传说就觉得生起一种莫大的恐怖。

  她一见他霍然立起,变脸,而且变色,更变成完全另外一个人了,她就马上做了一件事:她一掌劈碎了近前的一张桌子。

  桌子内赫然出现了一样事物:鱼!

  ——一只铁铸的鱼。

  很大很大的鱼。

  她一手就抄起了它。

  桌子内怎么会有一条鱼?鱼姑娘砸碎了台面就为了这条鱼?她在这紧急关头要这条鱼来干啥?蒸?炒?煎?炸?炖?还是只为了吃?

  当然不是。

  有些鱼是可以杀人的,也能吃人的。

  那其实也不真的是一条鱼,只是一件乐器。

  一件乍看很像一条海豚、乳鲸的乐器:琵琶。

  ——在这生死关头,她竟然要弹乐器?

  自然不是。

  那不只是一件像鱼的乐器,更是一件兵器。

  这兵器有极好的名字,就叫做:“铁骑突出蜂涌虫动银瓶乍破蝶舞蝉鸣千军蚁兵万马虱腾鱼跃龙门铁琵琶”。——这兵器名称几乎有唐宝牛的外号那么长,至少,可以媲美。

  但如果要简称之,却只有三个字:琵琶鱼。

  实际上,也真有琵琶鱼这种“鱼”。

  那是一种养在鱼缸里可以吮食青苔、除污去渍,乃至清理其它鱼类尸身、秽物、粪便、“任劳任怨、天生天养”的鱼。

  大概,鱼好秋手上的这武器叫做“琵琶鱼”,也有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