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在宴席上。  能出席这个“将军宴”的人,向来在武林中被认为是一项“殊荣”。  将军轻易不请客。  请来的客人来得也不轻易。  来头更不简单。  自“将军宴”开的人,有的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成了晓叱风云的人物;有的在一段风霜岁月之后,渐露头角,也成了武林里举足轻重的角色。  笔此,被将军“看得起”,列为座上“贵宾”,是一件大事。  一件在他日江湖途风波路值得记取和回忆的大事。  当然,将军请人,不一定只请“成材”的人,也不只请他“喜欢”的人。  有时候,他也请他不喜欢的人。  那些人往往很“有用”。  ——连将军都觉得“有用”的人,当然这些人自有别人所爱莫能及之处。  另外还有一种人∶  “不得不请”的人。  凡是大宴,总少不免有这几种人∶有你喜欢的,有你厌恶的,有你非常识重的,也有你着不起但却不得不讲的。  就连将军的夜宴,也不例外。  ●  将军当然是坐在主席。  他身边居左的是沈虎禅,居右的是燕赵。  这两位“贵宾”,却都是他的“敌人”。  ——他们到底是不是将军的敌人?  其他的人有∶王龙溪、沐浪花、舒映虹、楚杏儿、徐无害、慕小虾、楚冲、楚撞、蔡可饥。总共十二人。  徐无害、蔡可饥、楚氏兄弟,都自死里逃生归来,因而受邀列席,将军设宴备酒,为他们“压惊”。  沐浪花自从生死边缘回来。  他只是喝着酒。  喝着闷酒。  谁都明白他的心情。  所以谁都不敢动他。  沈虎禅的伤似已痊愈了七七八八,他的话说得很少。  反而徐无害和蔡可饥说得很多。  ——蔡可饥本身就很爱说话。  ——徐无害则觉得在将军面前表现他的转世能力。  而且他们也不得不说。  因为将军表示∶把未说完的那部份,继续下去他们在休息的时候,早已搭配过了,本来是安排蔡可饥先说。  蔡可饥刚要开始,忽然,眼里劈入了一簇簇鲜亮亮、烈艳艳、火辣辣、红彤彤的颜色。  那么鲜丽的颜色!  ——简直美得令人不惜溺毙其间。  令人不惜为它而死的美色。  而且死而无憾。  不是美人。  而是美景。  ——如此美景良辰,就连在生死一发问的蔡可饥,而今回忆起来,也不禁为之神醉……  ●  那么绝美的景致,带了点凄凉。满山遍地,只有四种颜色。黛绿的、嫩黄的、鲜红的,都是树叶,两地上也铺满树叶,是棕色的。除此以外,便是天色了。  蓝湛的天色,像浸透了一亿年的寂寞。  然而人间的碧绿茶红,仍正杀得灿烂。  纵是在逃之中,蔡可饥也不禁为之神怡。  ——这满山枫叶,开得这么盛、这般璀灿,他不但见都没有见过,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人间竟有此美景!  美得可以令人忘怀一切!  包括危机。  蔡可饥几乎就想留在这儿,不愿再逃亡了。  人生前路多风霜,不如栖息在这枫林的千种绝色万种风情里,从此不历人间风波恶!  正在这时侯,沈虎禅说话了。  他一直没有说过什么。  自梁四消失在“落井竹”后,李商一只挥手道:“走。”  沈虎禅也没谢一句,只示意蔡可饥和徐无害先行,他则殿后。姚八分、谭千蠢等人眼瞪瞪的望着,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他们不但怕沈虎禅。  他们同时也惮忌李商一。  ——李商一不许他们动手。  如果他们硬要向沈虎禅动手,就等于是同时向两个人动手∶沈虎禅与李商一!  ——这两个人,无论是那一个,都是动不了的人,就算他们已受了伤,也还是惹不得的他们都清楚李商一的脾气。  至少,在李商一面前,他们还不敢妄动。  于是,沈虎禅带同蔡可饥、徐无害,直奔了十二、三里地。  如果一切无碍,只要再一个半时辰光景,大概就可以进入将军的势力范围了。  就在这时,他们来到了这遍山枫叶亮且丽的山坡上,幽林深处有泉鸣,美到了极点,也静到了极处。  就连空气,也清爽得似一场开朗的梦。  蔡可饥看得迷醉了。  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其实是一个诗人。  只是他学书不成去学武,写诗无成去拔剑而已∶他一向都是很重感情的人。  他自己也曾反省饼:他的剑法一直不能登峰造极,同时也做不好一个杀手,便是因为太重感情之故。  可是舒映虹却会告诉他: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性格也失去了,怎能当一个好杀手?  一个人要是连感情也没有,怎能对剑有感情?要不是对手上的剑没有感情,又怎能擅于用剑?  这几句话使蔡可饥大为省悟。  ——与其把感情全然抹煞,不如把情感注入剑法中,这样才能练成自己的剑。  蔡可饥年纪虽轻,但总共失恋了十一次,共次都是感情受创,他无可宣泄,只有把这一腔凄伤,转注于剑理之中。  他的剑法就叫做“伤心”。  他的兵器便叫“伤心剑”。  ——不过伤心归伤心,他的剑法仍无大成。  大成虽无,小宝却是有的。  他成为“将军府”里年轻一代中出类拔萃的剑手。  然而他总觉得自己写诗之手去提剑,以创宇宙万化之手来杀死活着的生命,无论如何,却难以获得使自己感觉到美满的成绩。  ——可是他已弃了笔,握住了剑。  ——人只要一天握住了剑,就很难放得下来。  当你要放下剑的时候,剑不一定肯让你放手。  包要命的是,当你的手离开了你的剑,别人就可能拔了你的剑来杀了你。  笔此,人一日一要役剑,很可能反而终生为剑所役。  蔡可饥只好安心去作一名剑手。  直至今天。  他看到了遍山枫红。  他为这情景感动莫已。  他知道这是一种诗的感动。  甚至还有写诗的冲动。  他这才明了,这些年来他说写诗,并不是代表他已忘怀了诗。  正如已多年没跟那女人在一起一样,不是他已忘记她了,而是把她藏在更深的心里。  一旦忆起,连根拔起牵枝攀藤的,更加痛苦。  他觉得很有点悲哀。  ——多年来的拔剑,以为握住了依凭,原来只是一场易碎的梦。  甚至抵不住一叶枫红的诱惑。  他根本没有拒抗的能力。  他觉得徐无害也是这样想。  ——也许大家都累了,都想在江湖风霜险途上歇一歇。  可是他想错了。  徐无害也是想止歇在这里。  他却不是因为诗。  也不止是因为眼前的美景。  而是眼前枫红如胭脂泪、留人醉,使他想起了人。  ——真正的美色。  ——令他崩溃受辱的美丽女子。  ——狄丽君。  就在他们的步伐都有些迟缓之际,沈虎禅便说了话。  他看着不远处飘来一朵白里翻铅、迟缓的云朵,低沉的说:“大美丽的都是场灾害。”  “美丽绝对是场灾祸。”  “我们一定要在那朵云未飘到我们头上之前,离开这座枫林。”  “一定要。”  沈虎禅这样说。  ●  他的话,很低沉,但很有力。  如果徐无害的神思正坠入了故梦里,蔡可饥的心思正沈缅在美梦之中,那么,沈虎禅的话就是一场梦醒。  ●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  纵尚未暮,黄昏也快降临了罢!  他们在林中疾行。  叶落。  落叶。  叶落如雨。  ——飘下来的,巴掌大小的枫叶,有的嫩黄、有的深绿、有的直比情人的血还红,无风,为何落叶?  ——是因为秋已近晚、苍天无情?  ——还是因为大地上隐伏着的肃杀之气?  ●  枫林愈来愈幽黯,越走越幽深。  ——如此说来,是那朵云已飘到树林之上了罢?  蔡可饥心中忐忑。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  ——为啥会飘到枫林上就不可以?  但他信任沈虎禅。  他觉得沈虎禅说的话想必是对的。  林愈走愈深,林子里的色泽就愈来愈深丽;浓绿化不开,郁红露不住,像一团红的火绿的火自各人内心里燃烧了出来。  沈虎禅陡然止步。  他的手已扣住了刀柄。  徐无害和蔡可饥也连忙搭住了剑。  杯中除了泉韵,什么声息也无,连鸟鸣虫啡也没有——是不是太静了一些,静得有异常?  “剑也是有感情的。剑的感情和人的感情是对流的,不是单向的。你只对剑有情,轻则玩物丧志,重则为物所役,正如你对女人的感情一样,如果完全是单面的,那么徒招苦痛而已。”沈虎禅也不知是对蔡可饥还是徐无害说,但两人都听得心头一阵阵震荡,“如果你的剑轻若蜻蜓点水,那么蜻蜓是俏巧地挂在花瓣上,如果连着所有的感情,那就太沉重了,花会落,而且蜻蜓也飞不起了。如果以伤心为剑,人之决战气势尤先于剑法制人,一个伤心的人,就好像是一个负伤的人,未战已先落了下风,用什么来求胜?”  徐无害亮了眼神。  蔡可饥不住点头。  他们都希望沈虎禅多说一些。  沈虎禅却说:“如果我在此战死,你们记着我的话,发挥你们的剑术,或可杀出一条生路。”  ——他这句话一说,就拔了刀。  动了手。  杀了人。  ●  杀人的第一条件,就是先要有杀人的能力。  其次是要“有人”。  ——“有人”才能给人杀。  可是这林子里除了沈虎禅自己,就只剩下徐无害与蔡可饥。  而今是沈虎禅拔刀。  难道他杀的是蔡可饥?  还是徐无害?  ●  都不是。  沈虎禅纵身而上,挥刀。  只见刀光起。  叶落纷纷急下。  树与树之间、枝与枝之间、叶与叶之间、桠与桠之间,尽是兵刃交击之声。  还有人低沉的呼喝,在树与叶间。  落叶士都沾了血。  鲜血。  血沾在红叶上。  血染在黄叶上。  血溅在绿叶上。  叶子都纷纷落了下来,被刀气还是杀气逼落了下来,血也滴到地上的棕色残叶上。  ——树上有人!  ——敌人!  ——埋伏!  而且还是极其厉害的敌人,极其厉害的埋伏,以沈虎禅的身手和刀法,居然也抢不上树、落不下来。  并且不止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  徐无害忽然省起了什么似的,恐惧的向蔡可饥(也只有能向蔡可饥)叫道:“黛绿嫣红一泼风!”他畏怖的张大了口∶“是黛绿嫣红一泼风!”  |